1988年1月13日,我十二歲,小學六年級,那天是我的生日。
放學回家,照慣例打開電視看六點的卡通,媽媽為我買了蛋糕,預計晚餐之後要吃蛋糕慶生,但是節目被中斷,原本應該是七點半開始的新聞提前播出,因為我們的領導、指引方向的明燈, 蔣總統 經國先生過世了。
我是個根正苗紅的好學生,父親從小教導我們一家四兄弟姊妹全用標準北京話,因此我的漢語發音極好,而且因為愛講話,小學參加無數次的演講比賽,幾乎是戰無不克攻無不勝。小六畢業時我的獎狀有一大疊六十幾張,其中一半都是演講比賽的獎狀。我的思想純正,聰穎好學,由於爸爸開出版社,對我們小孩的教育非常重視,所以我很小就會認字,閱讀許多書籍,在小學的時候被老師同學稱為「小博士」,我最喜歡的書籍是「十萬個為什麼」還有「中國偉人傳記」,我熟記書中的許多段落內容,沒事還會跑去自家巷口旁邊的小水溝看看水裡的大肚魚,只可惜從來也沒看過他們努力的逆流而上。
我不太記得詳細的經過,總之本來我躲在二樓父親的房間看電視,然後後來媽媽在樓下叫吃飯,我哭得稀哩嘩拉的關了電視下樓吃飯,吃完了再上樓繼續對著電視唏哩花啦的哭,媽媽把蛋糕拿出冰箱端上樓來叫我說要唱生日快樂歌了,我邊哭著邊對媽媽說, 蔣總統都過世了還過什麼生日?
我就是這樣子的一個小孩,國慶日會自己畫國旗貼在竹筷子桿子上插在自家門口,鄭豐喜先生的「汪洋中的一條船」反反覆覆看了一千遍,唱「中華民國頌」、「龍的傳人」、「中華之愛」、「東南苦行山」還會感動得眼匡泛淚,暑假回到外婆家外公外婆嬸婆姨婆一干人等講的閩南語我一句都聽不懂,在那個單純而美好的年代,我深深相信我是個中國人,而且努力用功,長大也要做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
這一切的一切,在我上大學以後漸漸鬆動。
印象很深刻,考上大學後有一趟北上回學校,搭車抵達台北車站時正在下雨,實在不想帶著大包小包東西冒雨等公車於是招了一輛計程車,那輛車是全民計程車行的車,司機一聽我要去的學校校名,冷不防地冒出了一句話:「同學,你覺得你自己是中國人還是台灣人?」。
「我是中國人,也是台灣人。」,我答道,然後突然覺得有些後悔,全民計程車的政治傾向出了名,心中突然有些擔心自己會不會到不了學校被放鴿子在陌生的、下著雨的台北街頭上。
那年陳水扁剛選上台北市市長,電動玩具店被抄的一乾二淨,捷運還在施工,整條羅斯福路上歪歪扭扭的施工圍籬還有覆滿鋼板的凹凸路面簡直比拉利越野車賽還要更有野趣,主題餐廳剛開始風行,花大錢吃裝潢是文青必然要有的經歷。我在那趟車上與司機很有禮貌的你來我往唇槍舌戰,其實司機提出的許多問題我都答不出來,像是如果我們是中國,那麼對岸十幾億人那個國家算是什麼之類的。但總之最後抵達師大分部,下車時司機拒絕收我車資,意味深長的說了一句話:「同學,你的思想真的很純正。」
我的思想真的很純正,那究竟是什麼意思?還有,我們是中國,對岸也是中國,但是我們是不一樣的中國,然後這個世界上其實還是只有一個中國,這邏輯明顯是怪怪的但究竟是哪出錯了?
我沒搞懂,也沒深究。
直到上了大二,有門必修課叫做「中國通史」,歷史系派來我們地科系上課的教授叫做施志汶,他很瀟灑,開宗明義第一堂就說:「你們上了太多的中國史了,我來幫你們上一些不一樣的,我們來上台灣通史。」我沒想太多,老師要上什麼我就學什麼,當老師難道還會害學生嗎?這種必修課如果不是營養學分就往往是老師十分有料(當然也有可能運氣極佳兩者皆是),雖然地球科學系學生到底為什麼應該要學台灣史我真的是不知道,不過如果老師口才好,上課內容豐富,當作聽故事聽一聽是會有什麼損失? 當時正在和大學時代的第一任女友交往,每次中國通史課,我們兩個都坐在幾乎是最前排,我是好學生嘛!談戀愛課業也還是應該要兼顧的不是嗎?
然後,我過去一貫的,美好而單純的意識形態世界終於開始裂解!
我第一次聽到「南島語族」,第一次聽到過黑水溝的「種芋」、「放生」,第一次聽到台灣民主國的烙跑總統,第一次聽到「日治時期台灣的現代化」,第一次聽到「228事件」。開始發現原來過去高中歷史老師每次叫我們把窗戶關起來聊天聊的,課本裡沒講的歷史竟然可以連起來而且是真的,終於明白高中時主義老師說他自己會下地獄是怎麼回事。
2015年8月9日 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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